63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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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2、不知不觉窗外已经打了三更鼓。四下寂寂，夜色深沉。邺胜安辗转反侧，难以入眠。以前逃荒要饭的时候，想着能有个温饱就好。现如今高床暖枕还是夜不能寐。
“睡不着吗？”段庭渊站在书房外，隔着窗子问道。自从邺胜安下了不得擅入书房的命令，段三公子倒是自觉。
邺胜安开门出来，两人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坐下。正月里的夜冷得很，邺胜安拢了拢身上的旧斗篷。问道：“你怎么也没睡？”
段庭渊蹙眉轻叹道：“我娘给我要孙子。我媳妇都没有，哪来的孙子？愁人。”
邺胜安打量段庭渊，眉峰入鬓，两颊若削。鼻如悬胆，唇若涂朱。身上拢着一袭锦缎长裘。衣领处翻出银灰色的大毛，更衬得他俊美轩昂。
段庭渊道：“干什么这样看着我？”
邺胜安忽然想起什么，问道：“你今年几岁？”
段庭渊伸手，先比出一个二，又比出一个五。
邺胜安道：“二十五，是不小了。该成个家了。”
段庭渊头摇的像个拨浪鼓：“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。想干什么就干什么。可不要个拖油瓶。”
邺胜安道：“男大当婚，女大当嫁……”
“打住。”段庭渊打断她的话，不满道：“你怎么跟我娘似得？还能不能好好说会儿话？”
邺胜安无语。
段庭渊道：“我志在土木构建之中，谁知道跟着你除了打仗还是打仗。现在总算消停些了，你又忙的一天天不见人影。深觉满腹才华无用武之地。”
邺胜安想了想道：“如今战乱初定，实在不宜大兴土木。不过百废待兴，工部也是缺人的很。”
段庭渊摇头：“我才不要受朝廷的拘束。”
邺胜安道：“你先做起来，我和工部的人打声招呼，不去约束你就是。不过，你也不要过于不羁才好。”
段庭渊想了想，点头道：“看你的面子，我就去工部走走。”两人又坐了一会儿，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。段庭渊回房睡觉。邺胜安想了想，往内院去了。
西跨院里一灯如豆。魏鹏程苍白着脸色靠在床头。神情萎靡。
邺胜安走近了，问道：“怎么还没睡？”
魏鹏程偏过头去不看她。邺胜安坐到他身边，牵起他冰凉的手捂在胸口道：“生气了？”
魏鹏程往回抽了抽手，没抽动。
邺胜安轻声道：“我错了。要不你打回来？”说着，牵着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拍。
魏鹏程用力想要挣脱，牵动痛处不由龇牙皱眉。
邺胜安慌道：“疼得厉害么，给我看看？”说着伸手拉魏鹏程的衣襟。魏鹏程扭动了一下身体。大约是伤处太疼，任由她把自己衣襟拉开。只见腹部奶白的肌肤上青紫一片。邺胜安心疼道：“你都不知道躲开的吗？”伸出手指想要触摸那青紫之处，又怕触痛魏鹏程。起身去柜子里一通乱翻，找出一盒活血化瘀的药膏。望着那片淤青又下不了手。
好不容易涂完药。邺胜安轻舒一口气，正要抬手擦擦额头沁出的汗水。魏鹏程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，按在小腹下。
邺胜安一愣。抬头看见昏暗的灯光下。魏鹏程俊美的脸上不知何时浮上一层粉霞。不由心神荡漾，却还记挂他身上有伤。道：“这……”
魏鹏程的身体忽然轻微一震。玉颈后仰，美目迷离，朱唇微启。唇齿间细细的喘息声顿时让邺胜安的心神失守。
魏鹏程由于自身的不堪遭遇，对床底间的事并不热衷。邺胜安忙于军务，又对男女之事十分迟钝。两人就算在一起，也是被窝一卷，各睡各的。今天，因为段庭渊的关系。邺胜安忽然意识到什么。虽然很朦胧，可总算开了点窍。加上魏鹏程的伤。她更加小意儿温存。这一场云雨下来，竟然品出几分不一样的滋味。
轻轻拂去魏鹏程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的头发。邺胜安第一次仔细看他的样貌。以前，在邺胜安的眼里。人是没有美丑之分的。魏鹏程长得好看与否，她压根儿没有在意过。现在细细看来，只觉得的那眉眼无一处不好看。那一身奶白的皮肤，光滑细腻，堪比上好的绸缎令人不愿释手。
魏鹏程轻合着双眼，一动不动。任由她粗糙的双手在自己身上游走，带起一片颤栗。
“我想到一件事。”邺胜安附在他耳畔，望见那珠玉般的耳垂，忍不住轻啄了一口。只一口欲望便不可收拾，张嘴将那耳垂含在了口中。魏鹏程的呼吸急促起来……
两人仿佛食髓知味，不由分说又是一场缠绵。邺胜安惦记魏鹏程的伤，懊悔道：“不来了，不来了。”
魏鹏程仿佛餍足的小兽，舔了一下粉润的唇瓣。半睁着迷离的美目在她手心写道：“刚才你要说什么？”
邺胜安这才想起什么道：“大小姐把弟弟托付给我，我竟然疏忽了。他都三十三岁了还没有成家。可我哪里去找年貌相当的姑娘给他。你有没有什么办法？”
魏鹏程目光一下子清明起来，比划道：“你舍得？”
邺胜安不作他想，一本正经道：“男大当婚，女大当嫁。合该如此。”
魏鹏程比划道：“你可以去找魏娇容。她顶着你正妻的名头，正好行走各家的后院。应该知道哪家有合适的姑娘。只是，梁鸿驰现在的境况，恐怕娶不到门第好的大家闺秀。”
邺胜安满不在乎道：“不是大家闺秀也无妨了。只要人好，知书达理也就是了。”
魏鹏程目光闪了闪，比划道：“就怕梁鸿驰不情愿。”
邺胜安道：“让魏氏给挑一个漂亮的也就是了。”忽然想起了什么道：“郭尚仪也不小了，有二十八九了吧。还有肖从龙。不知赵承成亲了没有。王武……”邺胜安一个个数过来。赫然发现她手底下尽是些没有媳妇的大龄男子。这还了得。看看窗外天色已明。立刻起身往正院而来。
魏氏刚刚起来。邺胜安将找媳妇的事一股脑全交给了她。
之后，邺府上下忽然发现，这个正月里不光老爷忙，夫人也特别忙。三天一小宴，五天一大宴。府上的莺莺燕燕，姹紫嫣红就没断过。
这可苦了大公子聂希宁。十五岁的少年正是青葱般的年纪。希宁又长得浓眉大眼，相貌端正。身为当朝权势滔天的大将军的长公子。在一众钗黛中的受欢迎程度可想而知。在无数次偶遇各个千金，和不知道多少次被人误闯进住处后。终于在一个月不怎么黑，风不怎么高的夜晚被一个五品官的女儿爬上了床。
少年羞愤之下离家出走。才发现因为他临阵反戈，生擒了自己的外祖父梁铮。被收编的梁家军他是去不得。龙虎军也去不得。最后没办法，投奔了郭尚仪的羽林军。
宫里，小皇帝和太后这母子俩并不亲近。小皇帝哭闹着要回家。一众大臣没办法。邺胜安只好把阿暖送进宫。希望两个孩子在一起能好一些。谁知从一个孩子哭闹，变成了两个孩子一同哭闹。
宫外，梁鸿骏在巨霞关和白啸兵的人马还在僵持着。霍庭辉在东饶边界伺机而动。李显虽然撤军，可也并不安分。国库空虚，春播的事项还没有着落。
邺胜安和段子心只要一去上朝，就十天半个月不能回来。两人熬得白头发都不知道长了多少。许多时候只能相对苦笑。
邺胜安忽然想起当年还是褚家家主的太后托付给自己的东西。灵机一动去找太后。
佛堂中，太后的脸隐在烟雾缭绕中。轻叹一声：“褚家终是败落在我的手上。”令人将一把钥匙交给邺胜安，自去念经。邺胜安这是最后一次看见太后。三日后，年轻的太后坐化于佛堂之中。留下遗旨，将她尸身火化。洒进江河。
大邺到了此时，连番遭遇巨变。虽然有褚后留下的财物，可精打细算下来仍然捉襟见肘。太后薨逝竟也不能大肆举丧。一番商议。太后最终和乾和帝合葬帝陵。
邺胜安知道希宁的事已经是夏天。希宁已经躲进军营五个月没有回家。那个五品官的女儿肚子已经遮掩不住了。邺胜安大怒，派人把希宁从军营抓了回来。好一顿鞭子伺候。
郭尚仪搬出了老爹郭老宰相，才将希宁从鞭子下救出。尽管如此，少年仍旧在床上养了半个月才能下地。
老宰相回朝，科举立刻紧锣密鼓的投入筹备。这时，小皇帝忽然病了。昼夜啼哭，药石不进。大臣商议了，只好让邺胜安暂时把小皇帝接回邺府。
也是奇怪。小皇帝一回到邺府，没几日便康复起来。再到宫中，不过十天半月就又旧病发作。只能在邺府和皇宫间往复折腾。
新承二年春闱过后，新科举子相继入朝。给大邺输入一股新鲜的血液。暮气沉沉的大邺重新焕发出生机。大庆殿上，段子心和邺胜安相对而望。不知何时银丝已经爬上了二人的鬓角。
散朝后，两人走在御道上。段子心无不感慨道：“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？”
邺胜安摇头：“想不起来了。”
段子心道：“我那时随聂世伯去寻我世兄。就是聂小泉。那时，聂世伯还不知道世兄已经不在人世了。在那之前，他已经见过希宁。他之所以绕到我家请我的父亲和他同往，不过是情怯罢了。
我父亲不在家，他就拉了我和他同行。说实话，见到你的时候我挺失望的。你给人的感觉很奇怪，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打倒在地。”
邺胜安默默的听。
段子心道：“我本来无心仕途。从长靖关回来，走到家门口了又想起你的样子。心里很不舒服。觉得老天爷真没长眼睛。你那样一个人都能做到长靖关的主帅。我好歹也算名门之后，满腹经纶，凭什么默默无闻，老死山野。于是，我就又回去了。”
邺胜安道：“其实，能平平安安的老死山野，也不是什么坏事。”
“你看，你看。”段子心指着邺胜安的脸道：“就是你这幅样子，真的很让人生气。明明一个其貌不扬的黄毛小子，偏偏手握着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。你说你握着也就罢了，还要惺惺作态，摆出一副想扔扔不掉，痛不欲生的样子。真的很欠揍。”
邺胜安愕然的望着段子心：“我有吗？”
段子心一本正经点头：“有。”
邺胜安苦笑：“也许吧。怪不得老有人想要和我打架。”
段子心道：“我是不会功夫。我要是会功夫，也一准和你打。真不知道，你是怎么把我那个无法无天的堂弟收服的。他第一天去你府里就说什么也不肯回去。”
邺胜安道：“三公子其实是个很认真的人。”
段子心点头：“你这样说也对。他对于自己喜欢的事一向很认真。这一点像我叔父。我叔父当年三十岁还没有成亲，后来遇见了我小婶。那时候，我小婶才十二岁。我叔就看上我小婶了。一直等到我小婶长大，两人才成的亲。”
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。出了宫门作别回家。
邺胜安想起托付魏氏的事，去到内宅。魏氏正在一筹莫展。她几乎把全京城的适婚女子邀请了个遍。连自家大公子都搭进去了，就是没找到一个让梁鸿驰动心的。倒是成全了王武等几个家将、亲卫。
邺胜安从魏氏那里出来，去到西跨院。
魏鹏程虽然女妆做的天衣无缝，可毕竟是男子。所以，如非必要，他从不出门。甚至连院子也很少去。邺胜安进了房门，意外的看见魏鹏程铁青着脸色生闷气。走过去道：“阿暖又惹你生气了？”
阿暖已经九岁了。可是偏偏喜欢舞刀弄枪。女红针线一塌糊涂。为此经常惹魏鹏程生气。
邺胜安拉住他的手，将他拉到椅子旁。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道：“阿暖不喜欢学针线就算了吧。我们辛苦些，总不会少她吃穿。”
魏鹏程呆呆坐在椅子里，忽然流下两行清泪。邺胜安唬了一跳，急道：“到底怎么了？”
魏鹏程抬手擦去眼泪，比划道：“我要去找奇儿。”
邺胜安道：“好好的，怎么忽然又提这个？”
魏鹏程只是流泪。邺胜安伸手将他抱进怀里，道：“我不会让你去的。我已经失去了孩子，不能没有你。”想到生死不明的孩子，邺胜安的眼圈也止不住发酸。下意识拍着魏鹏程的背道：“你知不知道，在南凉看见憔悴的你。我的心就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似得疼。”她的手抚上魏鹏程染黑的发：“你正是男子最好的年华，竟然连头发都花白了。你已经为我受了太多的委屈。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再离开我身边。”
两人相拥流泪。一道清脆的声音飘来：“爹。”
二人急忙分开，擦干眼泪。只见一个翠绿的身影，掀帘进来。在地上转了一圈，扬起粉嫩的小脸望向邺胜安：“爹，你看我这身衣裳好看吗？是夫人给我做的。夫人还做了很多好吃的，我们一起去吃好不好？”
邺胜安从来不在意衣饰的精致与否，也不在意食物的味道。敷衍道：“好看。你先去吃吧。”
阿暖虽然不是邺胜安亲生的女儿，可比寻常人家亲生的大小姐还要自在。无忧无虑的长到八九岁，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。根本听不出邺胜安话里的敷衍。上前拉住邺胜安的手，撒娇道：“去嘛，陪阿暖去嘛。皇帝弟弟不在家，阿暖一个人好无聊。”
邺胜安缠不过，道：“好。”转向魏鹏程道：“我们一起去吧。你整天在屋里待着也闷的慌，正好出去走走，散散心。”
魏鹏程摇头。
阿暖道：“娘不喜欢出门的。我们一会儿给娘带回来好了。”说完又催着邺胜安快走。
邺胜安牵着阿暖来到正院。魏氏笑道：“我说这丫头怎么忽然跑了。原来是去找老爷。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孝顺了。”
阿暖跑过去，扎进她的怀里撒娇道：“夫人笑话我，我不依。”
邺胜安摇头道：“你看看，你把她惯成什么样子了？”脸上却不自觉露出笑容。
魏氏道：“我不惯着她惯着谁去？”吩咐丫头去取新做的点心。阿暖自然被那些点心吸引。魏氏抬头望向邺胜安。邺胜安被她看的不自在，问道：“有事？”
魏氏摇头，笑道：“过的真快。不知不觉我们都要老了。再有几个月，爷都要当祖父了。只是……”
邺胜安道：“内宅的事我不懂，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。”
魏氏道：“也没什么。就是等大公子的孩子出生，我们是不是告诉聂家一声？”
邺胜安道：“应该的。这事我来办。”
两个人实在没什么说的。邺胜安喝了两杯茶，想起很久没有去后园转转。其实，自从买下这座宅子。邺胜安去后园的次数屈指可数。
后园的瓜豆长得郁郁葱葱。池塘里早开的荷花已经结出了几只青绿的莲蓬。邺胜安采了几朵莲蓬，转回西跨院。魏鹏程的神色依旧不好。邺胜安强拉着他陪自己休息。两人睡到傍晚起来，魏鹏程的脸色才好了些。邺胜安把给落雪山庄传信的事给他说了。魏鹏程应下。他的手中掌管着这么多年辛苦建立起的情报网。往东饶送一封信不在话下。
天宝二年十月，梁铮病逝。梁铮的次子梁鸿骏在巨霞关起事。弃关往东，联合自己的妹夫霍庭辉一路南下。肖从龙领兵五万迎敌。在断肠崖中了埋伏。被梁鸿骏和东饶军围困在山头。同时，京师被俘虏收编的梁家军乘机作乱。郭尚仪和卫剑秋带着羽林军开始了血腥镇压。一时间，护城河的水都被染红了。
邺胜安无奈，再次启用胭脂兵。由魏鹏程和赵承统帅，赶往断肠崖支援肖从龙。令秦肃分兵五万攻打东饶。令远在江南凉州的赵天顺分兵十万，由郑大彪统率往西陈剿灭作乱的匪患。
国库告磐。邺胜安愁的昼夜难眠。段子心鬓角白发与日增多。好在这一年风调雨顺，粮食多有富余。苦苦支撑到次年秋季。勉强肃清叛乱。梁鸿骏一看大势已去，杀了妻儿自绝阵前。霍庭辉战死。妻儿尽数被俘。东饶军死伤惨重，二十年内无力再战。肖从龙自请常驻边关。
霍庭辉的家眷被押解到建安，囚禁在昔日的将军府中。一同囚禁在府中的还有梁铮的母亲和妻妾。
自从梁铮病逝，梁鸿驰一病不起。好不容易养到可以下地。已经是天宝三年的深秋。邺胜安陪他去了趟梁府。昔日的雕梁画柱已经斑驳剥落。亭台楼阁间草木萧萧。
老夫人的精神看上去还好。梁铮的夫人却有些疯疯癫癫了。她的女儿二小姐梁静书在照顾她。看见邺胜安和梁鸿驰黯淡的眼珠转了转，又撇向一旁。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扑过来，狠狠一口咬在邺胜安的腿上。被一旁的侍卫一脚踢开。男孩蜷缩在地上却没有哭，恨恨道：“你杀了我爹，我长大了一定会杀了你报仇。”
二小姐梁静书急忙跑过来，捂住他的嘴道：“不要胡说。”转向邺胜安二人道：“他还是个孩子，什么都不懂。不要和他一般见识。”
疯了的梁夫人忽然哈哈大笑，叫道：“死了，死了。那个贱种终于死了。不能和我的洪骏争了。”
梁鸿驰面色顿变。
梁静书急道：“大哥，我娘疯了，总是乱说。”
梁夫人跳起来道：“我没有乱说。那个贱种就不该出生。要不是那贱丫头护着，他早死了。”她在梁鸿驰面前挥舞着又脏又破的衣袖跳舞，无不得意道：“那贱丫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。凭什么霸着那么好的亲事？我略施小计，她就上当了。那么大个丫头了，自己有了孩子都不知道。哈哈……让将军再偏心你。丢人了吧。烧死你，烧死你……”
“娘……”梁静书急得去扯梁夫人的手臂，想把她扯走。梁夫人的力气却很大，挣脱梁静贞的手，绕着院子边跑边叫：“来呀，来呀，你抓不住我。”
梁静书气的直掉眼泪。梁鸿驰已经脸色铁青，一把抓住梁夫人，喝道：“你说什么？我姐是你害的？”
梁夫人楞楞的望着梁鸿驰，忽然尖叫一声：“鬼呀。”手脚并用的挣扎。
“说。”梁鸿驰一把掐住梁夫人的脖子，恨声道：“你要是不说，我今天掐死你。”梁夫人被掐的双眼上翻，挣扎渐弱。梁静书好像忽然反应过来，冲上去试图把梁鸿驰的手掰开。无奈，她一个弱女子怎么是急红眼的梁鸿驰的对手。急道：“你放开我娘。我说，我什么都告诉你。都是我不好，嫉妒大姐有那么好的姻缘。我只是想把大姐远远的送走，找个乡下男人过日子去。我没想到她还会回来，更没想要烧死她。是爹气急了啊。”
“爹？”梁鸿驰浑身一震，松开梁夫人，向老夫人走去。站在老夫人面前问道：“祖母，她们母女设计陷害我姐，你知道吗？”
老夫人脸若冰霜，转过去不看他。
梁鸿驰不死心绕过去道：“你到底知不知道？”
老夫人道：“知道又怎样，不知道又怎样？都是我的家务事。你是谁，做什么在我老太婆面前上窜下跳？”
“祖母……”梁鸿驰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心底升起。
老夫人冷声道：“梁家没有你这样欺师灭祖的后人。我也没有你样的孙子。”
梁鸿驰面如死灰，许久道：“你其实都知道是吧。我一直知道你不喜欢我们姐弟俩。可没想到，你竟然心狠到这种地步。再怎么样，我和姐都是你的亲孙子吧？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那毒妇将我们送入死地？我姐那时可是去迎接你们，去保护你们的。你怎么能看着她们害她？”
老夫人道：“我一个老太婆，哪里管得了那么多？她们害你姐固然不对，可她死了也就罢了。为什么巴巴的回来，败坏梁家的名声？我没有那么不知廉耻的孙女。”
“你……”梁鸿驰只觉的气血上涌，眼前一黑向前倒去。邺胜安及时伸手扶住了他。梁鸿驰好容易吐出一口气来，黯然道：“我什么都没了。”
邺胜安万万没想到，梁夫人一直存心害梁鸿驰姐弟，而且这些事老夫人显然知情。她压抑着心中的震惊，伸手轻抚着梁鸿驰的后背，安慰道：“你还有我。”
两人出了将军府，梁鸿驰已经坚持不住。邺胜安找了辆马车将他扶进去躺好。马车缓缓而行。梁鸿驰忽然笑了一声。把邺胜安吓了一跳，问道：“你怎么了？”
梁鸿驰笑道：“想想真是好笑。那毒妇千方百计的算计我们姐弟。到了最后，自己的两个儿子叛乱，全死了。女儿抢了我姐的亲事，最后成了阶下囚。我姐虽然不在了，可那是为保卫家园牺牲。身后留下的是美名。她的丈夫在世人心目中永远是个大英雄。那毒妇，大约是被这样的结果气疯的吧？”
邺胜安道：“我知道你心里难过。如果想哭就哭吧，我不会告诉别人。”
梁鸿驰道：“我再也不会哭了。小时候，我只会哭，结果连累姐姐照顾我。二十岁了还没有嫁出去。唉……不说了。你欠我的是不是该还了？”
邺胜安不知道该怎么说。她骗了大小姐，又没保护好她，心中总觉得愧疚。连带着对大小姐托付给自己的梁鸿驰也心怀愧疚。这么多年，只要有机会她就努力弥补。可越是弥补，越觉得不够。
梁鸿驰道：“我累了，先睡一觉。你不要想着赖账。”说完竟然真的闭目睡觉。
梁鸿驰仿佛累极了。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还没醒。邺胜安不放心也没有办法。百废待兴，需要忙的事真的太多。
好不容易和段子心忙里偷闲坐在一起喝杯茶，段子心凝视了她良久，道：“别说，现在一天不见你心里就难受。你这个人，看多了也不是那么丑？”
邺胜安喝一口茶道：“还没有恭喜你，喜得千金。”
段子心一笑，弯起不大不小温润的眉眼道：“第六个闺女了。想起家里那些女人就头疼。还是你府上好，清静。我算知道庭渊为什么死活赖在你府上不走了。我要不是拖家带口的，我也想住你府上。尊夫人是个治家的能手啊。给你少了多少乱七八糟的烦恼。”
邺胜安道：“你家夫人还是武林高手呢。”
段子心摇头：“她武功再好顶什么用。如果不是我分心帮衬着，后院早翻天了。”
邺胜安淡淡道：“哪能怪谁？”
段子心接着摇头：“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。你那夫人可是不简单。”段子心抿了一口茶道：“你道你家大公子出现在在城头上，胁迫自己的外公是个巧合吗？那是你夫人一手促成的。当时，我们都退守皇宫，你夫人却落入梁将军手中，你就不觉得奇怪？”
邺胜安不语，她不是没察觉，只是不愿意多想。阿暖也就罢了，魏娇容不顾小皇子的安危其居心实在不能深想。
两人喝完茶，继续各忙各的。
邺胜安回家时，已经是十天后。洗了澡，换了衣服。匆匆赶到梁鸿驰院子里。只见梁鸿驰盖着薄毯惬意的靠在软榻上看书。脸上的隐晦之气一扫而空。
邺胜安略放下点心，问道：“吃饭没有？”
梁鸿驰头也没抬道：“没呢。一起吃？”
邺胜安点头：“好。”
梁鸿驰接着看书。时而低笑，时而蹙眉。小厮送来晚饭，他才扔了书。伸个懒腰坐到了饭桌旁。吃完饭道：“给公子我打盆水，公子要洗漱。”
小厮答应了，正要去。梁鸿驰道：“不用你。你下去。”
邺胜安摇头，知道他胡搅蛮缠的毛病又犯了。亲自去打了水来。梁鸿驰坐在水盆前不动。邺胜安只好拧了毛巾，笨拙的帮他擦干净手脸。
梁鸿驰点头道：“还算听话。从现在起，我什么都不干。你要养着我。顺着我。”
邺胜安习惯性的点头，不知道他要闹哪样？
梁鸿驰笑道：“这还差不多。睡觉去。”
邺胜安急忙摇头：“不行。”话音未落，忽见梁鸿驰眉头一皱。急忙改口道：“好，我陪你。”
邺胜安一开始想的只是怎样不惹梁鸿驰生气。不知怎么糊里糊涂就纠缠到了一起。
62、不知不觉窗外已经打了三更鼓。四下寂寂，夜色深沉。邺胜安辗转反侧，难以入眠。以前逃荒要饭的时候，想着能有个温饱就好。现如今高床暖枕还是夜不能寐。
“睡不着吗？”段庭渊站在书房外，隔着窗子问道。自从邺胜安下了不得擅入书房的命令，段三公子倒是自觉。
邺胜安开门出来，两人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坐下。正月里的夜冷得很，邺胜安拢了拢身上的旧斗篷。问道：“你怎么也没睡？”
段庭渊蹙眉轻叹道：“我娘给我要孙子。我媳妇都没有，哪来的孙子？愁人。”
邺胜安打量段庭渊，眉峰入鬓，两颊若削。鼻如悬胆，唇若涂朱。身上拢着一袭锦缎长裘。衣领处翻出银灰色的大毛，更衬得他俊美轩昂。
段庭渊道：“干什么这样看着我？”
邺胜安忽然想起什么，问道：“你今年几岁？”
段庭渊伸手，先比出一个二，又比出一个五。
邺胜安道：“二十五，是不小了。该成个家了。”
段庭渊头摇的像个拨浪鼓：“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。想干什么就干什么。可不要个拖油瓶。”
邺胜安道：“男大当婚，女大当嫁……”
“打住。”段庭渊打断她的话，不满道：“你怎么跟我娘似得？还能不能好好说会儿话？”
邺胜安无语。
段庭渊道：“我志在土木构建之中，谁知道跟着你除了打仗还是打仗。现在总算消停些了，你又忙的一天天不见人影。深觉满腹才华无用武之地。”
邺胜安想了想道：“如今战乱初定，实在不宜大兴土木。不过百废待兴，工部也是缺人的很。”
段庭渊摇头：“我才不要受朝廷的拘束。”
邺胜安道：“你先做起来，我和工部的人打声招呼，不去约束你就是。不过，你也不要过于不羁才好。”
段庭渊想了想，点头道：“看你的面子，我就去工部走走。”两人又坐了一会儿，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。段庭渊回房睡觉。邺胜安想了想，往内院去了。
西跨院里一灯如豆。魏鹏程苍白着脸色靠在床头。神情萎靡。
邺胜安走近了，问道：“怎么还没睡？”
魏鹏程偏过头去不看她。邺胜安坐到他身边，牵起他冰凉的手捂在胸口道：“生气了？”
魏鹏程往回抽了抽手，没抽动。
邺胜安轻声道：“我错了。要不你打回来？”说着，牵着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拍。
魏鹏程用力想要挣脱，牵动痛处不由龇牙皱眉。
邺胜安慌道：“疼得厉害么，给我看看？”说着伸手拉魏鹏程的衣襟。魏鹏程扭动了一下身体。大约是伤处太疼，任由她把自己衣襟拉开。只见腹部奶白的肌肤上青紫一片。邺胜安心疼道：“你都不知道躲开的吗？”伸出手指想要触摸那青紫之处，又怕触痛魏鹏程。起身去柜子里一通乱翻，找出一盒活血化瘀的药膏。望着那片淤青又下不了手。
好不容易涂完药。邺胜安轻舒一口气，正要抬手擦擦额头沁出的汗水。魏鹏程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，按在小腹下。
邺胜安一愣。抬头看见昏暗的灯光下。魏鹏程俊美的脸上不知何时浮上一层粉霞。不由心神荡漾，却还记挂他身上有伤。道：“这……”
魏鹏程的身体忽然轻微一震。玉颈后仰，美目迷离，朱唇微启。唇齿间细细的喘息声顿时让邺胜安的心神失守。
魏鹏程由于自身的不堪遭遇，对床底间的事并不热衷。邺胜安忙于军务，又对男女之事十分迟钝。两人就算在一起，也是被窝一卷，各睡各的。今天，因为段庭渊的关系。邺胜安忽然意识到什么。虽然很朦胧，可总算开了点窍。加上魏鹏程的伤。她更加小意儿温存。这一场云雨下来，竟然品出几分不一样的滋味。
轻轻拂去魏鹏程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的头发。邺胜安第一次仔细看他的样貌。以前，在邺胜安的眼里。人是没有美丑之分的。魏鹏程长得好看与否，她压根儿没有在意过。现在细细看来，只觉得的那眉眼无一处不好看。那一身奶白的皮肤，光滑细腻，堪比上好的绸缎令人不愿释手。
魏鹏程轻合着双眼，一动不动。任由她粗糙的双手在自己身上游走，带起一片颤栗。
“我想到一件事。”邺胜安附在他耳畔，望见那珠玉般的耳垂，忍不住轻啄了一口。只一口欲望便不可收拾，张嘴将那耳垂含在了口中。魏鹏程的呼吸急促起来……
两人仿佛食髓知味，不由分说又是一场缠绵。邺胜安惦记魏鹏程的伤，懊悔道：“不来了，不来了。”
魏鹏程仿佛餍足的小兽，舔了一下粉润的唇瓣。半睁着迷离的美目在她手心写道：“刚才你要说什么？”
邺胜安这才想起什么道：“大小姐把弟弟托付给我，我竟然疏忽了。他都三十三岁了还没有成家。可我哪里去找年貌相当的姑娘给他。你有没有什么办法？”
魏鹏程目光一下子清明起来，比划道：“你舍得？”
邺胜安不作他想，一本正经道：“男大当婚，女大当嫁。合该如此。”
魏鹏程比划道：“你可以去找魏娇容。她顶着你正妻的名头，正好行走各家的后院。应该知道哪家有合适的姑娘。只是，梁鸿驰现在的境况，恐怕娶不到门第好的大家闺秀。”
邺胜安满不在乎道：“不是大家闺秀也无妨了。只要人好，知书达理也就是了。”
魏鹏程目光闪了闪，比划道：“就怕梁鸿驰不情愿。”
邺胜安道：“让魏氏给挑一个漂亮的也就是了。”忽然想起了什么道：“郭尚仪也不小了，有二十八九了吧。还有肖从龙。不知赵承成亲了没有。王武……”邺胜安一个个数过来。赫然发现她手底下尽是些没有媳妇的大龄男子。这还了得。看看窗外天色已明。立刻起身往正院而来。
魏氏刚刚起来。邺胜安将找媳妇的事一股脑全交给了她。
之后，邺府上下忽然发现，这个正月里不光老爷忙，夫人也特别忙。三天一小宴，五天一大宴。府上的莺莺燕燕，姹紫嫣红就没断过。
这可苦了大公子聂希宁。十五岁的少年正是青葱般的年纪。希宁又长得浓眉大眼，相貌端正。身为当朝权势滔天的大将军的长公子。在一众钗黛中的受欢迎程度可想而知。在无数次偶遇各个千金，和不知道多少次被人误闯进住处后。终于在一个月不怎么黑，风不怎么高的夜晚被一个五品官的女儿爬上了床。
少年羞愤之下离家出走。才发现因为他临阵反戈，生擒了自己的外祖父梁铮。被收编的梁家军他是去不得。龙虎军也去不得。最后没办法，投奔了郭尚仪的羽林军。
宫里，小皇帝和太后这母子俩并不亲近。小皇帝哭闹着要回家。一众大臣没办法。邺胜安只好把阿暖送进宫。希望两个孩子在一起能好一些。谁知从一个孩子哭闹，变成了两个孩子一同哭闹。
宫外，梁鸿骏在巨霞关和白啸兵的人马还在僵持着。霍庭辉在东饶边界伺机而动。李显虽然撤军，可也并不安分。国库空虚，春播的事项还没有着落。
邺胜安和段子心只要一去上朝，就十天半个月不能回来。两人熬得白头发都不知道长了多少。许多时候只能相对苦笑。
邺胜安忽然想起当年还是褚家家主的太后托付给自己的东西。灵机一动去找太后。
佛堂中，太后的脸隐在烟雾缭绕中。轻叹一声：“褚家终是败落在我的手上。”令人将一把钥匙交给邺胜安，自去念经。邺胜安这是最后一次看见太后。三日后，年轻的太后坐化于佛堂之中。留下遗旨，将她尸身火化。洒进江河。
大邺到了此时，连番遭遇巨变。虽然有褚后留下的财物，可精打细算下来仍然捉襟见肘。太后薨逝竟也不能大肆举丧。一番商议。太后最终和乾和帝合葬帝陵。
邺胜安知道希宁的事已经是夏天。希宁已经躲进军营五个月没有回家。那个五品官的女儿肚子已经遮掩不住了。邺胜安大怒，派人把希宁从军营抓了回来。好一顿鞭子伺候。
郭尚仪搬出了老爹郭老宰相，才将希宁从鞭子下救出。尽管如此，少年仍旧在床上养了半个月才能下地。
老宰相回朝，科举立刻紧锣密鼓的投入筹备。这时，小皇帝忽然病了。昼夜啼哭，药石不进。大臣商议了，只好让邺胜安暂时把小皇帝接回邺府。
也是奇怪。小皇帝一回到邺府，没几日便康复起来。再到宫中，不过十天半月就又旧病发作。只能在邺府和皇宫间往复折腾。
新承二年春闱过后，新科举子相继入朝。给大邺输入一股新鲜的血液。暮气沉沉的大邺重新焕发出生机。大庆殿上，段子心和邺胜安相对而望。不知何时银丝已经爬上了二人的鬓角。
散朝后，两人走在御道上。段子心无不感慨道：“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？”
邺胜安摇头：“想不起来了。”
段子心道：“我那时随聂世伯去寻我世兄。就是聂小泉。那时，聂世伯还不知道世兄已经不在人世了。在那之前，他已经见过希宁。他之所以绕到我家请我的父亲和他同往，不过是情怯罢了。
我父亲不在家，他就拉了我和他同行。说实话，见到你的时候我挺失望的。你给人的感觉很奇怪，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打倒在地。”
邺胜安默默的听。
段子心道：“我本来无心仕途。从长靖关回来，走到家门口了又想起你的样子。心里很不舒服。觉得老天爷真没长眼睛。你那样一个人都能做到长靖关的主帅。我好歹也算名门之后，满腹经纶，凭什么默默无闻，老死山野。于是，我就又回去了。”
邺胜安道：“其实，能平平安安的老死山野，也不是什么坏事。”
“你看，你看。”段子心指着邺胜安的脸道：“就是你这幅样子，真的很让人生气。明明一个其貌不扬的黄毛小子，偏偏手握着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。你说你握着也就罢了，还要惺惺作态，摆出一副想扔扔不掉，痛不欲生的样子。真的很欠揍。”
邺胜安愕然的望着段子心：“我有吗？”
段子心一本正经点头：“有。”
邺胜安苦笑：“也许吧。怪不得老有人想要和我打架。”
段子心道：“我是不会功夫。我要是会功夫，也一准和你打。真不知道，你是怎么把我那个无法无天的堂弟收服的。他第一天去你府里就说什么也不肯回去。”
邺胜安道：“三公子其实是个很认真的人。”
段子心点头：“你这样说也对。他对于自己喜欢的事一向很认真。这一点像我叔父。我叔父当年三十岁还没有成亲，后来遇见了我小婶。那时候，我小婶才十二岁。我叔就看上我小婶了。一直等到我小婶长大，两人才成的亲。”
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。出了宫门作别回家。
邺胜安想起托付魏氏的事，去到内宅。魏氏正在一筹莫展。她几乎把全京城的适婚女子邀请了个遍。连自家大公子都搭进去了，就是没找到一个让梁鸿驰动心的。倒是成全了王武等几个家将、亲卫。
邺胜安从魏氏那里出来，去到西跨院。
魏鹏程虽然女妆做的天衣无缝，可毕竟是男子。所以，如非必要，他从不出门。甚至连院子也很少去。邺胜安进了房门，意外的看见魏鹏程铁青着脸色生闷气。走过去道：“阿暖又惹你生气了？”
阿暖已经九岁了。可是偏偏喜欢舞刀弄枪。女红针线一塌糊涂。为此经常惹魏鹏程生气。
邺胜安拉住他的手，将他拉到椅子旁。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道：“阿暖不喜欢学针线就算了吧。我们辛苦些，总不会少她吃穿。”
魏鹏程呆呆坐在椅子里，忽然流下两行清泪。邺胜安唬了一跳，急道：“到底怎么了？”
魏鹏程抬手擦去眼泪，比划道：“我要去找奇儿。”
邺胜安道：“好好的，怎么忽然又提这个？”
魏鹏程只是流泪。邺胜安伸手将他抱进怀里，道：“我不会让你去的。我已经失去了孩子，不能没有你。”想到生死不明的孩子，邺胜安的眼圈也止不住发酸。下意识拍着魏鹏程的背道：“你知不知道，在南凉看见憔悴的你。我的心就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似得疼。”她的手抚上魏鹏程染黑的发：“你正是男子最好的年华，竟然连头发都花白了。你已经为我受了太多的委屈。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再离开我身边。”
两人相拥流泪。一道清脆的声音飘来：“爹。”
二人急忙分开，擦干眼泪。只见一个翠绿的身影，掀帘进来。在地上转了一圈，扬起粉嫩的小脸望向邺胜安：“爹，你看我这身衣裳好看吗？是夫人给我做的。夫人还做了很多好吃的，我们一起去吃好不好？”
邺胜安从来不在意衣饰的精致与否，也不在意食物的味道。敷衍道：“好看。你先去吃吧。”
阿暖虽然不是邺胜安亲生的女儿，可比寻常人家亲生的大小姐还要自在。无忧无虑的长到八九岁，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。根本听不出邺胜安话里的敷衍。上前拉住邺胜安的手，撒娇道：“去嘛，陪阿暖去嘛。皇帝弟弟不在家，阿暖一个人好无聊。”
邺胜安缠不过，道：“好。”转向魏鹏程道：“我们一起去吧。你整天在屋里待着也闷的慌，正好出去走走，散散心。”
魏鹏程摇头。
阿暖道：“娘不喜欢出门的。我们一会儿给娘带回来好了。”说完又催着邺胜安快走。
邺胜安牵着阿暖来到正院。魏氏笑道：“我说这丫头怎么忽然跑了。原来是去找老爷。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孝顺了。”
阿暖跑过去，扎进她的怀里撒娇道：“夫人笑话我，我不依。”
邺胜安摇头道：“你看看，你把她惯成什么样子了？”脸上却不自觉露出笑容。
魏氏道：“我不惯着她惯着谁去？”吩咐丫头去取新做的点心。阿暖自然被那些点心吸引。魏氏抬头望向邺胜安。邺胜安被她看的不自在，问道：“有事？”
魏氏摇头，笑道：“过的真快。不知不觉我们都要老了。再有几个月，爷都要当祖父了。只是……”
邺胜安道：“内宅的事我不懂，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。”
魏氏道：“也没什么。就是等大公子的孩子出生，我们是不是告诉聂家一声？”
邺胜安道：“应该的。这事我来办。”
两个人实在没什么说的。邺胜安喝了两杯茶，想起很久没有去后园转转。其实，自从买下这座宅子。邺胜安去后园的次数屈指可数。
后园的瓜豆长得郁郁葱葱。池塘里早开的荷花已经结出了几只青绿的莲蓬。邺胜安采了几朵莲蓬，转回西跨院。魏鹏程的神色依旧不好。邺胜安强拉着他陪自己休息。两人睡到傍晚起来，魏鹏程的脸色才好了些。邺胜安把给落雪山庄传信的事给他说了。魏鹏程应下。他的手中掌管着这么多年辛苦建立起的情报网。往东饶送一封信不在话下。
天宝二年十月，梁铮病逝。梁铮的次子梁鸿骏在巨霞关起事。弃关往东，联合自己的妹夫霍庭辉一路南下。肖从龙领兵五万迎敌。在断肠崖中了埋伏。被梁鸿骏和东饶军围困在山头。同时，京师被俘虏收编的梁家军乘机作乱。郭尚仪和卫剑秋带着羽林军开始了血腥镇压。一时间，护城河的水都被染红了。
邺胜安无奈，再次启用胭脂兵。由魏鹏程和赵承统帅，赶往断肠崖支援肖从龙。令秦肃分兵五万攻打东饶。令远在江南凉州的赵天顺分兵十万，由郑大彪统率往西陈剿灭作乱的匪患。
国库告磐。邺胜安愁的昼夜难眠。段子心鬓角白发与日增多。好在这一年风调雨顺，粮食多有富余。苦苦支撑到次年秋季。勉强肃清叛乱。梁鸿骏一看大势已去，杀了妻儿自绝阵前。霍庭辉战死。妻儿尽数被俘。东饶军死伤惨重，二十年内无力再战。肖从龙自请常驻边关。
霍庭辉的家眷被押解到建安，囚禁在昔日的将军府中。一同囚禁在府中的还有梁铮的母亲和妻妾。
自从梁铮病逝，梁鸿驰一病不起。好不容易养到可以下地。已经是天宝三年的深秋。邺胜安陪他去了趟梁府。昔日的雕梁画柱已经斑驳剥落。亭台楼阁间草木萧萧。
老夫人的精神看上去还好。梁铮的夫人却有些疯疯癫癫了。她的女儿二小姐梁静书在照顾她。看见邺胜安和梁鸿驰黯淡的眼珠转了转，又撇向一旁。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扑过来，狠狠一口咬在邺胜安的腿上。被一旁的侍卫一脚踢开。男孩蜷缩在地上却没有哭，恨恨道：“你杀了我爹，我长大了一定会杀了你报仇。”
二小姐梁静书急忙跑过来，捂住他的嘴道：“不要胡说。”转向邺胜安二人道：“他还是个孩子，什么都不懂。不要和他一般见识。”
疯了的梁夫人忽然哈哈大笑，叫道：“死了，死了。那个贱种终于死了。不能和我的洪骏争了。”
梁鸿驰面色顿变。
梁静书急道：“大哥，我娘疯了，总是乱说。”
梁夫人跳起来道：“我没有乱说。那个贱种就不该出生。要不是那贱丫头护着，他早死了。”她在梁鸿驰面前挥舞着又脏又破的衣袖跳舞，无不得意道：“那贱丫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。凭什么霸着那么好的亲事？我略施小计，她就上当了。那么大个丫头了，自己有了孩子都不知道。哈哈……让将军再偏心你。丢人了吧。烧死你，烧死你……”
“娘……”梁静书急得去扯梁夫人的手臂，想把她扯走。梁夫人的力气却很大，挣脱梁静贞的手，绕着院子边跑边叫：“来呀，来呀，你抓不住我。”
梁静书气的直掉眼泪。梁鸿驰已经脸色铁青，一把抓住梁夫人，喝道：“你说什么？我姐是你害的？”
梁夫人楞楞的望着梁鸿驰，忽然尖叫一声：“鬼呀。”手脚并用的挣扎。
“说。”梁鸿驰一把掐住梁夫人的脖子，恨声道：“你要是不说，我今天掐死你。”梁夫人被掐的双眼上翻，挣扎渐弱。梁静书好像忽然反应过来，冲上去试图把梁鸿驰的手掰开。无奈，她一个弱女子怎么是急红眼的梁鸿驰的对手。急道：“你放开我娘。我说，我什么都告诉你。都是我不好，嫉妒大姐有那么好的姻缘。我只是想把大姐远远的送走，找个乡下男人过日子去。我没想到她还会回来，更没想要烧死她。是爹气急了啊。”
“爹？”梁鸿驰浑身一震，松开梁夫人，向老夫人走去。站在老夫人面前问道：“祖母，她们母女设计陷害我姐，你知道吗？”
老夫人脸若冰霜，转过去不看他。
梁鸿驰不死心绕过去道：“你到底知不知道？”
老夫人道：“知道又怎样，不知道又怎样？都是我的家务事。你是谁，做什么在我老太婆面前上窜下跳？”
“祖母……”梁鸿驰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心底升起。
老夫人冷声道：“梁家没有你这样欺师灭祖的后人。我也没有你样的孙子。”
梁鸿驰面如死灰，许久道：“你其实都知道是吧。我一直知道你不喜欢我们姐弟俩。可没想到，你竟然心狠到这种地步。再怎么样，我和姐都是你的亲孙子吧？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那毒妇将我们送入死地？我姐那时可是去迎接你们，去保护你们的。你怎么能看着她们害她？”
老夫人道：“我一个老太婆，哪里管得了那么多？她们害你姐固然不对，可她死了也就罢了。为什么巴巴的回来，败坏梁家的名声？我没有那么不知廉耻的孙女。”
“你……”梁鸿驰只觉的气血上涌，眼前一黑向前倒去。邺胜安及时伸手扶住了他。梁鸿驰好容易吐出一口气来，黯然道：“我什么都没了。”
邺胜安万万没想到，梁夫人一直存心害梁鸿驰姐弟，而且这些事老夫人显然知情。她压抑着心中的震惊，伸手轻抚着梁鸿驰的后背，安慰道：“你还有我。”
两人出了将军府，梁鸿驰已经坚持不住。邺胜安找了辆马车将他扶进去躺好。马车缓缓而行。梁鸿驰忽然笑了一声。把邺胜安吓了一跳，问道：“你怎么了？”
梁鸿驰笑道：“想想真是好笑。那毒妇千方百计的算计我们姐弟。到了最后，自己的两个儿子叛乱，全死了。女儿抢了我姐的亲事，最后成了阶下囚。我姐虽然不在了，可那是为保卫家园牺牲。身后留下的是美名。她的丈夫在世人心目中永远是个大英雄。那毒妇，大约是被这样的结果气疯的吧？”
邺胜安道：“我知道你心里难过。如果想哭就哭吧，我不会告诉别人。”
梁鸿驰道：“我再也不会哭了。小时候，我只会哭，结果连累姐姐照顾我。二十岁了还没有嫁出去。唉……不说了。你欠我的是不是该还了？”
邺胜安不知道该怎么说。她骗了大小姐，又没保护好她，心中总觉得愧疚。连带着对大小姐托付给自己的梁鸿驰也心怀愧疚。这么多年，只要有机会她就努力弥补。可越是弥补，越觉得不够。
梁鸿驰道：“我累了，先睡一觉。你不要想着赖账。”说完竟然真的闭目睡觉。
梁鸿驰仿佛累极了。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还没醒。邺胜安不放心也没有办法。百废待兴，需要忙的事真的太多。
好不容易和段子心忙里偷闲坐在一起喝杯茶，段子心凝视了她良久，道：“别说，现在一天不见你心里就难受。你这个人，看多了也不是那么丑？”
邺胜安喝一口茶道：“还没有恭喜你，喜得千金。”
段子心一笑，弯起不大不小温润的眉眼道：“第六个闺女了。想起家里那些女人就头疼。还是你府上好，清静。我算知道庭渊为什么死活赖在你府上不走了。我要不是拖家带口的，我也想住你府上。尊夫人是个治家的能手啊。给你少了多少乱七八糟的烦恼。”
邺胜安道：“你家夫人还是武林高手呢。”
段子心摇头：“她武功再好顶什么用。如果不是我分心帮衬着，后院早翻天了。”
邺胜安淡淡道：“哪能怪谁？”
段子心接着摇头：“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。你那夫人可是不简单。”段子心抿了一口茶道：“你道你家大公子出现在在城头上，胁迫自己的外公是个巧合吗？那是你夫人一手促成的。当时，我们都退守皇宫，你夫人却落入梁将军手中，你就不觉得奇怪？”
邺胜安不语，她不是没察觉，只是不愿意多想。阿暖也就罢了，魏娇容不顾小皇子的安危其居心实在不能深想。
两人喝完茶，继续各忙各的。
邺胜安回家时，已经是十天后。洗了澡，换了衣服。匆匆赶到梁鸿驰院子里。只见梁鸿驰盖着薄毯惬意的靠在软榻上看书。脸上的隐晦之气一扫而空。
邺胜安略放下点心，问道：“吃饭没有？”
梁鸿驰头也没抬道：“没呢。一起吃？”
邺胜安点头：“好。”
梁鸿驰接着看书。时而低笑，时而蹙眉。小厮送来晚饭，他才扔了书。伸个懒腰坐到了饭桌旁。吃完饭道：“给公子我打盆水，公子要洗漱。”
小厮答应了，正要去。梁鸿驰道：“不用你。你下去。”
邺胜安摇头，知道他胡搅蛮缠的毛病又犯了。亲自去打了水来。梁鸿驰坐在水盆前不动。邺胜安只好拧了毛巾，笨拙的帮他擦干净手脸。
梁鸿驰点头道：“还算听话。从现在起，我什么都不干。你要养着我。顺着我。”
邺胜安习惯性的点头，不知道他要闹哪样？
梁鸿驰笑道：“这还差不多。睡觉去。”
邺胜安急忙摇头：“不行。”话音未落，忽见梁鸿驰眉头一皱。急忙改口道：“好，我陪你。”
邺胜安一开始想的只是怎样不惹梁鸿驰生气。不知怎么糊里糊涂就纠缠到了一起。